伦勃朗自画像 (伦勃朗/绘)
《不朽的艺术》 肖鹰、孙晶著 东方出版社2016年7月出版
××同学:
读你的来信得知,你对我在《不朽的艺术》授书仪式上所做的讲座《在伦勃朗自画像前的沉思》,不仅产生了积极的共鸣,而且结合自身的审美感受,进行了认真的思考。我非常赞赏你的求学精神。
你是学工科的,从你的来信可见,你对学术研究和理论的“科学性”有非常认真的追求。这是值得赞赏的。但是,从人类认知能力和文化创新运动来看,“科学性”不应当只用于自然科学,尤其是不应当只用于技术科学的评价原理和操作准则。人文学科尤其是艺术学科同样是有“科学性”的。这当然无法用公式化和数量标准化来检测。人文学科的“科学性”,简单地讲,就是人文学科是建立在人的生命和精神运动基础上的,是求真、求善、求美,更概括地讲,人文学科的科学性是人类文化的精神性追求。
我要具体回应你来信中的一个表述:针对我在讲座中指出,从伦勃朗晚年的自画像,尤其是他1659年的《自画像》看到了“人之所以为人”。你说看一棵竹子时,看久了也该能显现出“竹子之所以为竹子”。我的回应是提出并且解答这个问题:欣赏一件艺术作品与欣赏一个自然景物是相同的吗?
你信中所谈的欣赏艺术的感受,确实也与我对艺术作品,尤其是与我对伦勃朗自画像的感受非常相似。其实,一切艺术欣赏,都具有同样的基本原理:一方面是观看,一方面是感受。审美,即大家所谓观赏。观,就是观看;赏,就是感受。审美或观赏,必须也必然是观看和感受的统一。因为艺术是人类文化的产物,它凝聚了人类文化的精神创造,所以对艺术的欣赏程度,不仅以具有视觉能力的眼睛观看为前提,而且也取决于观赏者的文化素质和文化认知能力。欣赏同样的艺术作品,大家可能有大致相同的感受,在这个前提下,又会产生个人感受不同的差异。正因为如此,我们在大学生文化素质教育中要开设艺术教育类课程。这些课程,包括我的《不朽的艺术》课程在内,共同目标就是培养和提升同学们对艺术的文化认知和鉴赏能力。
我在前面说了,欣赏总是观看与感受的统一。就此而言,不管是欣赏艺术作品还是欣赏自然景物,是没有区别的。所以,你说看久了,也可以看到“竹子之为竹子”,这与我说从伦勃朗的自画像中看到“人之为人”一样,都是符合审美经验实际的。为什么要“看久了”才能看出?这就是说,你对竹子的“观看”,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视知觉活动,而是在“观看”的基础之上的“感受”。这是人类才能具有的文化活动。而作为文化活动,就是文化教育培养的产物。正因为如此,正如我说从伦勃朗的自画像看到“人之为人”,绝不是指用肉眼直接从画面上“看见”,你所说从一株竹子上看见“竹子之为竹子”,也不是你的肉眼直接看到的,而是你对这株竹子的审美感受。这个感受,是以你接受的文化教育为前提的。
但是,在承认观赏的共同性基础上,我们还要认识到对艺术作品(尤其是经典艺术品)与自然景物的观赏,是存在深刻区别的。两者区别的基础就是:自然景物是自然运动的物质产品,而艺术作品是人(准确讲是具有特殊技能和禀赋的艺术家)创作的精神产品。我不能确定你所指的“竹子之为竹子”是否限定为一个自然科学的表述,但是,从美学角度来理解你这句话,其中的“竹子”包含了你对竹子的精神投射(感受)。这种投射,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上,是一个非常普遍的传统。比如成语“高风亮节”,我相信是与对竹子的文化投射相关的。但是,竹子本身是无精神性的,尽管可以用比拟的手法说到竹子如人一样具有高尚的品格,然而,这种“品格”并不属于自然的竹子——竹子的结构和形态与任何“品格”都无关,因为它们只是自然作用的产物。
然而,艺术作品作为人的精神产品,却承载了人的精神意蕴。虽然艺术作品首先而且必须作为一个物质产品存在,如我所讲解的伦勃朗1659年《自画像》,是收藏在华盛顿美国国家博物馆中的编号“911”的油画作品。作为一个精神性产品,这张伦勃朗《自画像》,不仅以整体造型描绘了画家本人当时的面貌,而且它的每一个笔触都释放了画家的生命精神和人格理想。这不仅传达了伦勃朗之为伦勃朗的内心世界,而且也在人类文化精神塑造的意义上,表现了“人之为人”的艺术理想。